No.30 5分鐘批判性讀完「神作」《人類簡史》│城與邦


作者|羅蘭
簡介|紐約社會研究新學院政治系碩士
興趣|憲法、近代思想史


前言

尤瓦爾•赫拉利無疑是現在最炙手可熱的新派歷史學家之一。他橫跨文理中外寫成的兩部歷史,《人類簡史》與《未來簡史》,是極少有的把整個人類發展史當作對象寫就的史書,視角恢宏。近日翻閱完畢《人類簡史》,對赫拉利駕馭如此磅礴浩大的話題的能力感到敬佩,也對作者某些觀點存有疑惑。

赫拉利與《人類簡史》


紮實的​​史書

值得關注的有赫拉利化繁為簡、化難為易的功力,將人類思維意識、社會關係、技術科學的發展用通俗易懂的例子講出。舉重若輕的功夫,並不是所有學者能夠擁有的。比如作者介紹人類“傳播虛構信息”(transmit information about things that do not really exist)的能力時,便引用轎車品牌標致(Peugeot)作為例子,並將《漢摩拉比法典》和《獨立宣言》的本質等同起來,如此大跨度的歷史觀著實有趣。

  雖然本書稍嫌頭重腳輕。開篇講述智人進化的人類學、考古學研究讓人覺得新鮮,到後來講到農業革命與科學革命的章節,不免有將學界經典理論(例如馬克思的貨幣理論、安德森(Benedict Anderson)的民族主義理論等)雜糅一起的嫌疑。但作為一本面向大眾的通俗讀物,這本書的主要敘述沒有硬傷。雖然簡單,但是紮實,是本可以推薦的讀物。

  但是,因為我讀書喜歡探求作者背後是否有引申含義,所以在讀到這本書某些章節的時候,難免心裡“咯噔”一下——作者到底想傳達什麼?我認為在對作者關於一些具體問題的闡釋上,如果想得多一點,解讀深入一些,可能會對作者的觀點存疑。

  這篇文章除了對《人類簡史》的簡單介紹,還有我對《人類簡史》的主要困惑:作者對“帝國主義”(imperialism)的態度到底是批判還是曖昧?

在作者全景式的寫作中,構想力的聯繫給讀者未曾體驗的思考趣味


《人類簡史》說了什麼?

全書共分四章,分別講述了三場革命,即認知革命、農業革命與科學革命,以及一場人類“大一統”(unification)運動,即通過金錢、帝國與宗教為媒介將更多人類的生活聯結起來。

  作者認為推動智人(homo sapiens)從與動物無異的地位到類似上帝的角色的主要動力有兩個:1相信虛構(或幻象)的能力;2)承認無知的能力。

  認知革命使得掙扎在動物界邊緣的智人一躍成為霸主。原因主要在於,智人經歷的認知革命使得人類能夠理解、處理、相信並傳播複雜、虛構的信息,這一能力使得智人可以:1)了解周圍環境,並隨之計劃複雜的行為,包括躲避強獸,狩獵食物;2)建立人數眾多複雜的社會組織;3)同巨大數量的同伴甚至陌生人建立合作關係。

  農業革命中,人們馴化動物、播種穀物,一改曾經“狩獵—收集(hunter-gatherer)”的生存模式。在這場革命中,人們生活穩定,得以建立起人數眾多、層級繁複的政治社會共同體,而這一制度的維繫同樣是靠人們相信虛構的能力,即相信“共同體能夠提供更好的生活”這一抽象的承諾。

  在農業革命轉向科學革命過程中,人類慢慢由分散到集中,開始了融合的進程。推動人類“大一統”的媒介有可以讓人們實現大範圍自由交換貨物的貨幣,號稱包容力強的帝國,以及宣揚一神教的宗教。

  科學革命源於人們承認無知、探索未知的能力與慾望,隨著新大陸的發現、新航線的開闢, 新的技術蓬勃誕生,知識與權力(power)的結合成為推動人類社會的最重要力量。而知識這一力量開始不斷突破極限,將自己置於創造生物的上帝的位置。這一結尾也指向了赫拉利下部作品《未來簡史》的核心論點。

  赫拉利在敘述人類進化歷程中,提出了一個觀點:“進化即進步”是最大的謊言。人類在每次革命中,因為一些甜頭,而將自己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。比如由狩獵到農耕的革命,人們雖然得到了較乎穩定的生活,人均幸福感卻因為繁重的農業勞作與靠天吃飯的不確定而降低。在科學革命中,人均幸福感同樣也因異化的勞動而下降。研究“幸福感”,是赫拉利試圖拓展的歷史研究方向。

進化的靈藥或許是憂鬱症的起點


帝國主義(imperialism)是好是壞?

赫拉利在全書中多次提及帝國主義。

  在人類融合(the unification of humankind)一章中,赫拉利較為詳細地闡述了他對帝國主義的理解。首先,赫拉利否定了兩個觀點,帝國體制不可能成功,帝國體制是邪惡不可取的。赫拉利認為,歷史上“帝國”作為成功的政治體制存在了很長的時間,其邊界的流動性與文化的多樣性是其成功的原因之一。而儘管帝國的維持以大量殺戮為代價,帝國征伐不僅帶來了暴力,也帶來了文化、技術、藝術。其次,赫拉利承認帝國對其合法性的宣稱具有不實性,即帝國宣告自身統治是為了其域內所有人。然而,帝國內部存在嚴重的“你我”之分,被征服的外族幾乎很難成為帝國原本人民的“自己人”。接著,赫拉利強調不應將“帝國”這一概念完全抹黑,因為這背後所隱含的宣揚“純種”民族國家的要求同樣可怕。最後,赫拉利認為在全球化進程下,一個新的帝國正在形成,而這個帝國的執掌者便是來自不同國家的多種族的精英階層。

  我對這一段的敘述稍有疑惑,不知赫拉利對“帝國主義”的態度究竟為何。

  赫拉利認為不應該把帝國單純歸結為“好”或“壞”(good guys and bad guys in history),帝國有其暴力不公的一面,也在它征服的地區留下了文化遺產。正如英國在印度留下的民主制度一樣。
  “How many Indians today would want to call a vote to divest themselves of democracy, English, the railway network, the legal system, cricket and tea on the grounds that they are imperial legacies? 
  有多少印度人會答應公開投票,來決定他們是否沿用民主、英文、鐵路、法律體系、板球還有茶品,就因為這些是帝國主義遺留物?” (p.205)
這一段敘述,赫拉利若是僅從歷史的角度來說,認為應從正反兩方面來客觀評價歷史,不要“一棍子打死”, 而要承認歷史中的帝國有它們的合理性,那便沒有需要辯駁的地方。然而,赫拉利在結尾態度曖昧地提到了新世界由精英掌握的帝國主義,是否在暗示這一新帝國的合理性?而我的看法是,儘管帝國主義在歷史中有它存在合理的一面,但它在今天不可能被公然接受。原因便在於,帝國內部存在的階級制度(hierarchy)是不可跨越,而在現代,這樣根本的等級差異是難以被承認其合理性的。

  誠然,有學者提到,在以爭奪領土、資源為主的殖民主義(colonialism)在20世紀50年代正式成為歷史之後,新的以“權力關係”為主的帝國主義(imperialism)仍然存在。Paul Kramer以美國為例,認為帝國主義以爭奪全球市場的形式繼續存在。但是,“存不存在”與“合不合理”是兩個概念。

  也有學者受到探討帝國式的聯邦制是否可行。Frederick Cooper在他Africa in the World一書中,受“帝國”(empire)鬆散、包含多地區的政治結構啟發,認為跟帝國構造相似的“聯邦制”(federalism)或許是造成少數族裔壓迫的民族國家(nation-state)的替代品。他的論據來自二戰結束後,非洲國家試圖同它們的前殖民主法國建立一個“大法蘭西共和國”。Cooper認為,結束殖民的方式不一定是民族國家獨立,聯邦製或許是一條新的出路。然而,歷史發展證明了這個實驗的失敗,法國需要非洲的勞動力和市場,卻拒絕給予非洲人民和法國人民同等的公民權利。所謂“大法蘭西共和國”的構想,無非是變相的殖民帝國。

  哈佛法學院教授Samuel Moyn在對前文提到的Cooper的書評中寫道:
  He never argues that a federalist alternative was actually possible without also perpetuating hierarchy. In fact, he demonstrates the reverse.  
  他(Cooper)從未承認聯邦制構想可以不依賴永恆的等級制。事實上,他認為事實恰恰相反。
這一帝​​國主義聯邦制構想下是永遠不可能被消除的“等級制”。而正因為這等級制,我認為任何改良版本的帝國主義,都不可能被認作具備合理性。

  雖然赫拉利在“歷史中沒有正義(No justice in history)”一章中強調真正的平等與正義在歷史中是不可能的,甚至《獨立宣言》都是人們主動相信的虛構神話而已。但是在經歷了大變革與啟蒙之後的今天,若作者暗示精英掌握的新帝國的合理性,是否意味著認為不公平與不平等就是合理的、天然的,而平等與正義就是不必再追的夢想?

  或許因為赫拉利將人類視為一個整體對象來書寫,他並沒有對人類內部的不平等的“合理性”進行深究,反而對開啟“人類上帝”(Homo Deus)新時代這一新的“元敘述”(meta-narrative)表現出興趣。對於“矽谷精英接管時代”的構想,赫拉利在他《特朗普崛起:自由主義終結了麼?》一文中提及,態度仍然曖昧:“我懷疑矽谷的領軍人物是否仔細考慮過他們的想法所會帶來的社會、政治上的全部後果,但至少他們在用新的思維方式思考。”赫拉利是否暗含著他對這精英管理的“新的思維方式”有認同?

  這樣對不平等“冷眼”的態度也出現在之後有關“幸福”的論述中。赫拉利提到,埃及居民在和法老時期比起來生活條件已經大大改善,而他們仍然選擇革命,是因為他們把自己的總統和奧巴馬進行比較。阿拉伯之春的確是居民基於嚮往西方民主自由改革而點燃的,但是並不意味著,這是人們“無謂的比較”的結果,是失業、腐敗、教育等一系列社會問題逼得人們不得不走上的道路。
  《紐約時報》對赫拉利作品的評價是“專為意見精英的產業情結打造的(tailor-made for thought-leader industrial complex)”。在用這赫拉利所謂傾向精英的“新的思維方式”思考歷史之前,是否也應該考慮到,在他看待人類歷史的“整體”思維下,人類社會仍舊是“權力體系”構建起來的,是不會因為精英算法治理就獲得民主與平等的?

  我覺得《人類簡史》全書最美的一段話這樣寫到——
  The great door swung open, and out came a rush of ancient but lively voices—the bustles of Sumerian bazaars, the proclamations of Assyrian kings, the arguments of Babylonian bureaucrats. 
  大門敞開,遠古而來的鮮活聲音撲面而來——有蘇美人集市上的嘈雜人聲,有亞述王莊嚴的宣告,巴比倫大臣的朝堂爭辯。(p.299)

  同樣,當我們打開“人類”這扇大門之後,會看到這扇門之後,作為個體、民族、地區、國家的人類有許多差異。但這些差異需要被尊重,有許多權力導致的不公需要去改變。歷史若是接受“既定發生的事實為事實”,那麼對未來發生的事情是否可以懷抱一種期待,正如所有或許天真的政治哲學家努力探求的“世界應該的樣子”那樣?


參考文獻

  1. Frederick Cooper, Africa in the World, Capitalism, Empire, Nation-State,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, 2014. 
  2. Samuel Moyn, “Fantasies of Federalism”, Dissent, Vol. 62, No. 1, winter 2015, pp.145-51. 
  3. Paul A. Kramer, “Power and Connection: Imperial Histories of the United States in the World”,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, Dec. 2011, pp.1348-1392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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